張良,字子房,其先人也。

張良像

少年英物

 
張良謁黃石公圖

良年少,未宦事韓。滅韓,良家僮三百人,弟死不葬,悉以家財求客刺秦始皇,爲韓報仇,以五世相韓故。良嘗學禮淮陽,東見倉海君,得力士,爲鐵椎重百二十斤。秦皇東巡,至博浪沙中,良與客狙撃秦皇,誤中副車。秦皇大怒,大索天下,求賊急甚。良乃更名姓,亡匿下邳。

良嘗閒從容歩遊下邳圯上,有一老父,衣褐,至良所,直墮其履圯下,顧謂良曰:「孺子下取履!」良愕然,欲歐之。爲其老,乃彊忍,下取履,因跪進。父以足受之,笑去。良殊大驚。父去所,還,曰:「孺子可教矣。五日平明,與我期此。」良因怪之,跪曰:「諾。」五日平明,良往。父已先在,怒曰:「與老人期,何也?去五日早會。」五日,鷄鳴往。父又先在,怒曰:「何也?去五日早來。」五日,良夜半往。有頃,父亦來,喜曰:「當如是。」出一編書,曰:「讀是則爲王者師,十年興。十三年,孺子見我,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已。」遂去不見。旦日視其書,乃太公兵法。良因異之,常習誦。

從沛反秦

 
張子房像

居下邳,爲任俠。項伯嘗殺人,從良匿。十年,陳勝等起,良亦聚少年百餘人。景駒自立爲楚假王,在留。良欲往從之,行道遇沛公。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,遂屬焉。沛公拜良爲廄將。良數以太公兵法説沛公,沛公喜,常用其策。良爲它人言,皆不省。良曰:「沛公殆天授。」故遂從不去。

沛公之薛,見項梁,共立楚懷王。良乃説項梁曰:「君已立楚後,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,可立爲王,益樹黨。」項梁使良求韓成,立爲韓王。以良爲韓司徒,與韓王將千餘人西略韓地,得數城,秦輒復取之,往來爲遊兵潁川。

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,良引兵從沛公,下韓十餘城,撃楊熊軍。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,與良倶南,攻下宛,西入武關。沛公欲以二萬人撃秦嶢關下軍,良曰:「秦兵尚彊,未可輕。臣聞其將屠者子,賈豎易動以利。願沛公且留壁,使人先行,爲五萬人具食,益張旗幟諸山上,爲疑兵,令酈食其持重寶啗秦將。」秦將果欲連和倶西襲咸陽,沛公欲聽之。良曰:「此獨其將欲叛,士卒恐不從。不從必危,不如因其解撃之。」沛公乃引兵撃秦軍,大破之。逐北至藍田,再戰,秦兵竟敗。遂至咸陽,秦王子嬰降沛公。

沛公入秦,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,意欲留居之。樊噲諫,沛公不聽。良曰:「夫秦爲無道,故沛公得至此。爲天下除殘去賊,宜縞素爲資。今始入秦,即安其樂,此所謂『助桀爲虐』。且『忠言逆耳利於行,毒藥苦口利於病』!願沛公聽樊噲言。」沛公乃還軍霸上。

算無遺策

項羽至鴻門,欲撃沛公,項伯夜馳至沛公軍,私見良,欲與倶去。良曰:「臣爲韓王送沛公,今有事急,亡去不義。」乃具語沛公。沛公大驚,曰:「爲之奈何?」良曰:「沛公誠欲背項王邪?」沛公曰:「鯫生説我距關毋内諸侯,秦地可王也,故聽之。」良曰:「沛公自度能卻項王乎?」沛公默然,曰:「今爲奈何?」良因要項伯見沛公。沛公與伯飲,爲壽,結婚,令伯具言沛公不敢背項王,所以距關者,備它盜也,項羽後解。

元年,沛公爲漢王,王,賜良金百溢,珠二斗,良具以獻項伯。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,使請漢中地。項王許之。漢王之國,良送至褒中,遣良歸韓。良因説漢王燒絶棧道,示天下無還心,以固項王意。乃使良還,行,燒絶棧道。良歸至韓,聞項羽以良從漢王故,不遣韓王成之國,與倶東,至彭城殺之。時漢王還定三秦,良乃遺項羽書曰:「漢王失職,欲得關中,如約即止,不敢復東。」又以齊反書遺羽,曰:「齊與趙欲并滅楚。」項羽以故北撃

良乃間行歸漢,漢王以良爲成信侯,從東撃楚。至彭城,漢王兵敗而還。至下邑,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:「吾欲捐關已東等棄之,誰可與共功者?」良曰:「九江王英布,楚梟將,與項王有隙,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,此兩人可急使。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,當一面。即欲捐之,捐之此三人,楚可破也。」漢王乃遣隨何説九江王布,而使人連彭越。及魏王豹反,使韓信特將北撃之,因舉、齊、。然卒破楚者,此三人力也。良多病,未嘗特將兵,常爲畫策臣,時時從。

漢三年,項羽急圍漢王於滎陽,漢王憂恐,與酈食其謀橈楚權。酈生曰:「昔,封其後杞;武王,封其後。今秦無道,伐滅六國,無立錐之地。陛下誠復立六國後,此皆爭戴陛下德義,願爲臣妾。德義已行,南面稱伯,楚必斂衽而朝。」漢王曰:「善。趣刻印,先生因行佩之。」

酈生未行,良從外來謁漢王。漢王方食,曰:「客有爲我計橈楚權者。」具以酈生計告良曰:「於子房何如?」良曰:「誰爲陛下畫此計者?陛下事去矣。」漢王曰:「何哉?」良曰:「臣請借前箸以籌之。昔湯武伐桀紂封其後者,度能制其死命也。今陛下能制項籍死命乎?其不可一矣。武王入殷,表商容閭,式箕子門,封比干墓,今陛下能乎?其不可二矣。發鉅橋之粟,散鹿臺之財,以賜貧窮,今陛下能乎?其不可三矣。殷事以畢,偃革爲軒,倒載干戈,示不復用,今陛下能乎?其不可四矣。休馬華山之陽,示無所爲,今陛下能乎?其不可五矣。息牛桃林之野,示天下不復輸積,今陛下能乎?其不可六矣。且夫天下遊士,左親戚,棄墳墓,去故舊,從陛下者,但日夜望咫尺之地。今乃立六國後,唯無復立者,遊士各歸事其主,從親戚,反故舊,陛下誰與取天下乎?其不可七矣。且楚唯毋彊,六國復橈而從之,陛下焉得而臣之?其不可八矣。誠用此謀,陛下事去矣。」漢王輟食吐哺,罵曰:「豎儒,幾敗乃公事!」令趣銷印。

後韓信破齊欲自立爲齊王,漢王怒。良説漢王,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。五年冬,漢王追楚至陽夏南,戰不利,壁固陵,諸侯期不至。良説漢王,漢王用其計,諸侯皆至。漢六年,封功臣。良未嘗有戰功,髙帝曰:「運籌策帷幄中,決勝千里外,子房功也。自擇齊三萬戸。」良曰:「始臣起下邳,與上會留,此天以臣授陛下。陛下用臣計,幸而時中,臣願封留足矣,不敢當三萬戸。」乃封良爲「留侯」,與蕭何等倶封。

留侯輔漢

 
歷代聖賢之留侯像

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,其餘日夜爭功而不決,未得行封。上居雒陽南宮,從復道望見諸將往往數人偶語。上曰:「此何語?」良曰:「陛下不知乎?此謀反耳。」上曰:「天下屬安定,何故而反?」良曰:「陛下起布衣,與此屬取天下,今陛下已爲天子,而所封皆蕭、曹故人所親愛,而所誅者皆平生仇怨。今軍吏計功,天下不足以遍封,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,又恐見疑過失及誅,故相聚而謀反耳。」上乃憂曰:「爲將柰何?」良曰:「上平生所憎,群臣所共知,誰最甚者?」上曰:「雍齒與我有故怨,數窘辱我,我欲殺之,爲功多,不忍。」良曰:「今急先封雍齒,以示群臣,群臣見雍齒先封,則人人自堅矣。」於是上置酒,封雍齒爲什方侯,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。群臣罷酒,皆喜曰:「雍齒且侯,我屬無患矣。」

劉敬説上都關中,上疑之。左右大臣皆山東人,多勸上都雒陽:「雒陽東有成皋,西有殽黽,背河鄕雒,其固亦足恃。」良曰:「雒陽雖有此固,其中小,不過數百里,田地薄,四面受敵,此非用武之國。夫關中左殽函,右隴蜀,沃野千里,南有巴蜀之饒,北有胡苑之利,阻三面而固守,獨以一面東制諸侯。諸侯安定,河、渭漕輓天下,西給京師;諸侯有變,順流而下,足以委輸。此所謂金城千里,天府之國。劉敬説是也。」於是上即日駕,西都關中。良從入關,性多疾,即道引不食穀,閉門不出歳餘。

上欲廢太子盈,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。大臣多爭,未能得堅決也。呂后恐,不知所爲。或謂呂后曰:「留侯善畫計,上信用之。」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良,曰:「君常爲上謀臣,今上日欲易太子,君安得髙枕而臥?」良曰:「始上數在急困之中,幸用臣策;今天下安定,以愛欲易太子,骨肉之間,雖臣等百人何益!」呂澤彊要曰:「爲我畫計。」良曰:「此難以口舌爭也。顧上有所不能致者四人。四人年老矣,皆以上嫚厉士,故逃匿山中,義不爲漢臣。然上髙此四人。今公誠能毋愛金玉璧帛,令太子爲書,卑辭安車,因使辨士固請,宜來。來,以爲客,時從入朝,令上見之,則一助也。」於是呂后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,卑辭厚禮,迎此四人。四人至,客建成侯所。

漢十一年,英布反,上疾,欲使太子往撃之。四人相謂曰:「凡來者,將以存太子。太子將兵,事危矣。」乃説建成侯曰:「太子將兵,有功即位不益,無功則從此受禍。且太子所與倶諸將,皆與上定天下梟將也,今乃使太子將之,此無異使羊將狼,皆不肯爲用,其無功必矣。臣聞『母愛者子抱』,今戚夫人日夜侍御,趙王常居前,上『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上』,明代太子位必矣。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間爲上泣言:『英布,天下猛將,善用兵,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,乃令太子將,此屬莫肯爲用,且布聞之,鼓行而西耳。上雖疾,彊載輜車,臥而護之,諸將不敢不盡力。上雖苦,彊爲妻子計。』」於是呂澤夜見呂后。呂后承間爲上泣而言,如四人意。上曰:「吾惟之,豎子固不足遣,乃公自行耳。」於是上自將而東,群臣居守,皆送至霸上。良疾,強起至曲郵,見上曰:「臣宜從,疾甚。楚人剽疾,願上愼毋與楚爭鋒。」因説上令太子爲將軍監關中兵。上謂「子房雖疾,彊臥傅太子」。是時叔孫通已爲太傅,良行少傅事。

漢十二年,上從破布歸,疾益甚,愈欲易太子。良諫不聽,因疾不視事。叔孫太傅稱説引古,以死爭太子。上陽許之,猶欲易之。及宴,置酒,太子侍。四人者從太子,年皆八十有餘,須眉皓白,衣冠甚偉。上怪,問曰:「何爲者?」四人前對,各言其姓名。上乃驚曰:「吾求公,避逃我,今公何自從吾兒遊乎?」四人曰:「陛下輕士善罵,臣等義不辱,故恐而亡匿。今聞太子仁孝,恭敬愛士,天下莫不延頸願爲太子死者,故臣等來。」上曰:「煩公幸卒調護太子。」四人爲壽已畢,趨去。上目送之,召戚夫人指視曰:「我欲易之,彼四人爲之輔,羽翼已成,難動矣。呂氏眞乃主矣。」戚夫人泣涕,上曰:「爲我楚舞,吾爲若楚歌。」歌曰:「鴻鵠髙飛,一舉千里。羽翼以就,橫絶四海。橫絶四海,又可奈何!雖有矰繳,尚安所施!」歌數闋,戚夫人歔欷流涕,上起去,罷酒。竟不易太子者,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。

良從上撃代,出奇計下馬邑,及立蕭相國,所與從容言天下事甚衆,非天下所以存亡,故不著。良乃稱曰:「家世相韓,及韓滅,不愛萬金之資,爲韓報仇彊秦,天下震動。今以三寸舌爲帝者師,封萬戸,位列侯,此布衣之極,於良足矣。願棄人間事,欲從赤松子遊耳。」乃學道,欲輕舉。髙帝崩,呂后德良,乃彊食之,曰:「人生一世,如白駒之過隙,何自苦如此!」良不得已,彊聽食。後六歳薨,諡曰「文成侯」。

引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