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成瑜:很好奇你的成長過程,曾在你的書裡讀到關於小時候父親的缺席,這件事對你的影響是什麼?當然,我認為不論父親在或是不在,都會有很大的影響,有時候缺席也不一定就是不好、不缺席就是好的。
周慕姿:對我來說,現在的確可以比較成熟地去談這部分,承認我其實對父親是很嚮往的。我的爸爸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,可是在我小時候,他常是被很多人抱怨的人物,像是不負責任、都不回家、欠錢等等。所以對我來說,小時候聽到我媽媽或是其他人說我跟我爸爸很像這件事情,對我是一個非常大的壓力。儘管我知道爸爸很有才華、他有很多我嚮往的東西,可那個時候我不能嚮往他,因為他代表的就是一個不負責任的、不好的一個標竿,所以當我聽到別人說我像他的時候,我就好擔心,擔心我會變成跟他一樣,努力之後卻什麼都沒有。
小時候其實我很努力要成為一個跟他不一樣的人,但問題是當我越長大,其實跟他越像,包含我的才華、個性等等。我媽媽她發現我對很多東西都有興趣,她就很擔心。她看好像很多事情對我來說很簡單,覺得我好像不在意,於是就感到非常害怕,因為她覺得我爸爸就是這樣。我後來發現這些我爸爸的陰影影響著我,尤其出了《情緒勒索》之後,這個感覺就變得很強烈。因為此前的生活就是考試, 考試、考上、考試、考上,也沒有什麼大起大落,所以我沒有特別感受到這部分的影響,可是我在念諮商的時候,我爸爸剛好欠很多錢、又跑路了,然後再加上我後來出《情緒勒索》之後,等於是獲得一個很大的注視,對很多人來說是獲得一個成功,我就忍不住一直在想:那我什麼時候就要走下坡了、什麼時候就要掉下去,就跟我爸當初一樣。
爸爸前面三十幾歲的人生,是很成功的,賺很多很多錢,然後突然就一蹶不振,再也沒起來過,就算起來一下下,很快就又下去了,一直是這樣。所以出了《情緒勒索》後,我也開始倒數,現在三十幾歲了,是不是某一個時刻,我只要走錯路,就會變得跟他一樣?我也會一蹶不振,然後走上天天跑路的人生?那個恐懼,其實是一直存在我的血液裡面,沒有改變,然後這也讓我一直以來都無法接納我跟爸爸相像的部分。
我跟身邊的朋友,個性上幾乎都是完全不同的人,他們都很嚴格,像是我很欣賞的我的製作人跟錄音師,因為他們都是很嚴格的人,跟我完全不同,會讓我很有安全感。不過,我記得有一次我在另一個節目上這樣說的時候,主持人就突然跟我說,「可是我覺得你先生跟你爸爸很像,也很有才華,玩樂團、會畫畫、做模型,然後又是一名醫生,跟你爸很像啊!」我才突然被一語驚醒夢中人,發現如果是只會念書的人,我也會覺得很無聊;如果只會弄藝術,我也會覺得很可怕,但如果對方跟我一樣,兩者兼顧的人,我就會被吸引,才發覺原來那是我對爸爸的嚮往 。
其實我一直在想,如果我爸爸他那麼好,他要是就在我身邊陪著我成長,我會不會變得不一樣?我以前小時候讀很多經典名著,小學就讀《山海經》、《孤雛淚》,那些都是我爸爸買給我的,我對他的印象就是那些書,然後我就在想,如果他一直在我身邊(因為我跟我媽媽其實不太能聊這些事情),會不會我跟爸爸其實有機會可以聊這些事?媽媽給了我大的安全感,可是我內心有一個很深的嚮往是,如果我爸爸他能陪我成長的話,我是不是會更有勇氣去探索這個世界?而不是需要一直回頭掛念著,我成不成功這件事。
董成瑜:不過,感覺上你已經探索了很多的事情啊!因為你又玩樂團、又寫書,又主持各種節目⋯⋯
周慕姿:但我還是會掛念啊!我覺得應該會有一些想像是,會不會還有更多的可能性?因為現在我的確還是感受到一些限制,那些限制讓我還無法很大方地擁抱我每一件想做的事情。我現在還沒有辦法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,大部分還是在做,大家告訴我的、我該做的事情。
董成瑜:那你最想要做什麼事情?
周慕姿:我最想做的事情可能是我最沒有把握的事情。我真的很想寫小說,從小就很想做這件事,可是我從來沒有真的寫。寫小說、做音樂劇或電影配樂,這些事情是我想要,卻覺得最不會賺錢的,也擔心我可能沒有才華、會被犧牲,到最後就沒有辦法生活等等,但卻仍然是我最想做的事情。